御宅书屋 - 历史小说 - 长安好在线阅读 - 第576节

第576节

    而后,参军咬着牙,挥刀取下了曹宏宣的首级。

    曹家儿女中,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。

    参军红着眼睛,看向曹宏宣的长子:“……大郎君!”

    少年人面色苍白,看着父亲的头颅,惊惧地后退,不停地摇头:“不,不……”

    拿起父亲的头颅……他做不到!就在方才,父亲还在同他说话啊!

    参军见状正要自己上前时,只见跌坐在地的窦氏往前爬了两步,伸出双手,抱起了那只头颅。

    窦氏泪如雨下,闭眼垂首将额头抵在丈夫还带着热意的头顶,脑海中闪过二人少年时初见的情形。

    那时真好啊,抬头看到的天空似乎都比现在明净,纸鸢漂浮,云团雪白,杏花落在肩头。

    可惜人是会变的,世道局势也是会变的。

    片刻,窦氏抱着那只头颅,慢慢地站起身来,走向已经逼近的江都军,一字一顿,高声喊道:“……我等已斩杀罪人曹宏宣!以此向常节使请罪!”

    紧追而至的康芷见得如此情形,在马背上愣了一下,片刻,才收起手中的刀。

    窦氏已病了一年多,在今日之前,已有数月缠绵病榻。

    所有的人都不知她是何来的力气,竟能抱着那沉重的头颅走到常岁宁面前,带着身后的儿女和安州残部,双手捧起那头颅,跪下请罪。

    常岁宁坐在马背上,看着那身形瘦弱,染了满身鲜血的妇人,听着她的谢罪之言。

    妇人声音落下后,四周有着片刻的寂静。

    她身后的曹家儿女们皆跪在那里,低着头,一动也不敢动。

    他们大多知道,即便母亲杀了父亲谢罪,他们也未必一定就能活命。

    这里是淮南道,而那马背上的少女掌控着淮南道全部的生杀大权,对方即便此刻下令,将他们尽数诛杀在此,也无人敢有半字置喙。

    他们跪在这里,等着对方开口,在一念之间,用一句话来决定他们的生死。

    片刻,常岁宁示意荠菜,上前接过曹宏宣的人头。

    窦氏将血淋淋的双手交叠于额前,俯首拜下。

    “我会向朝廷上书,如实说明尔等大义之举。”

    少女平静的声音自上方传下来,窦氏顿时将身形伏得更低,泣道:“……多谢节使大人!”

    马蹄声起,她颤颤抬首,只见那青袍少女已调转马头,策马而去。

    很快,众骑兵跟随,马蹄声滚滚。

    尘土飞扬间,窦氏艰难地站起身来,看向身后或放声大哭,或跌坐在地的儿女们。

    也有少年目露悲怆恨意,哭着拿拳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。

    窦氏看着他们,这七人中,长子长女为她所出,余下五个孩子则皆是庶出。

    “想要报仇,便要认清仇人,要牢牢记住,你们杀父仇人,共有三人。”窦氏看着他们,原本细弱的声音铮铮有力:“一是咎由自取的曹宏宣,二是那身在岳州的卞春梁……三是我衡阳窦少君!”

    “——唯独不是方才饶过你们一命的江都常节使!”

    少年们哭起来:“母亲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们若想要为父报仇,便杀去岳州,或来杀我!”窦氏凝声问:“都记住了吗?!”

    众人从未见过她如此严厉模样,都哭着应下来。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窦氏露出一个放心的神态,瘦弱的身子似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,口中涌出猩红的血,人也如一片枯叶般飘落坠地。

    “阿娘!”

    厮杀后的血气混着汉水的潮湿之气,交杂在空气中,将马蹄留下的扬尘缓缓压下。

    “大人,那曹宏宣之妻窦氏,没了。”铁骑队伍中,荠菜将后方传来的消息,禀与自家大人。

    常岁宁:“准他们厚葬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丁肃带人留下打扫战场,常岁宁带上两千人,去了安州城。

    安州守城的守卫,远远见得铁骑滚滚而来,顿时戒备,紧急疏散百姓,而待再离得近些,见得前方开道的骑兵,所持竟是节度使的旌节龙杖,不由得面色大惊。

    众守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,竟让节度使亲临,但无不连忙迎上前去,恭谨敬畏地跪地行礼。

    “恭迎节度使大人!”

    节度使金铜杖上垂挂着的朱旄,在城门下空中飘过。

    第475章 汉水畔夜见常节使

    常岁宁入得安州城,在安州刺史府外下马,迅速令人接管了安州军防事务,以免有人借机再生丝毫乱状,有伤及百姓之患。

    此外,她让人去往荆州传信,让他们严查荆州城中是否已经混入了刺探布防的探子,趁早清除干净。

    得此信,荆州刺史才惊觉,荆州竟险些遭遇偷袭……确切来说,是一场足以酿成泼天大祸的夹击!

    后方便是京畿要道……谁懂啊,做荆州刺史,真的太吓人了!

    荆州刺史吓出一身冷汗,这样大的事,不能只他一个人后怕,他要立即传信给前方的李献将军和肖旻将军,让他们一起后怕……不,让他们当心卞春梁暗中再使什么诡计。

    肖旻得知此事,既惊且怕,向李献问道:“荆州险些生此变故,韩国公竟一无所查吗?”

    帐内,安坐在上首的李献回过神,看向拿着急信,站在那里的肖旻,冷笑着道:“肖将军是在问罪于我吗?别忘了,这些时日,我一直与肖将军一同在此攻打卞军——”

    肖旻:“可是负责荆州及附近数城的暗探与哨兵,多为李将军的手下!”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?”李献嗤笑道:“此番变故,并非出在荆州,而是安州。我的人再如何神通广大,难道还能将手伸去淮南道探查吗?”

    肖旻握紧了那信笺——话虽如此,但安州与岳州卞春梁既有密谋,必会有往来传信之举,这些本也在李献手下之人的侦察范围之内。

    但此刻帐内并非只有他与李献,一应部将亦在此,肖旻压下内心不满,到底没有再说出激化矛盾之言。

    主将内讧,历来都是行军大忌。

    “肖某只是觉得,此番荆州险出差错,着实令人后怕。”肖旻道:“此次若非淮南道常节使带兵及时平乱,后果不堪设想——我等还当引以为鉴,加强各处侦察,以免此危再现。”

    话已至此,李献只需点一点头,此事也就揭过了,但李献微眯起眸子,似笑非笑道:“淮南道节度使平乱,平得乃是她治下之乱,此为她本分所在。怎么肖将军言辞间,却好像对其十分感恩戴德一般?”

    说着,微一顿后,露出恍然之色:“也对……我险些忘了,肖将军与常节使,曾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在,想来是关系匪浅。”

    “肖旻不过是就事论事。”肖旻拱手道:“在下有伤在身,便先回去换药了。”

    言毕,转身出了大帐。

    见肖旻离开,李献笑了一声:“肖将军若能将这份脾气用在战场上,也不至于两战之下仍拿不回岳州城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!”有一向以李献为首的部将啐了一声:“这两回攻城之战,憋闷得很!就他那些战术,瞻前顾后,慢慢吞吞,跟娘们儿绣花似得!”

    有几人附和起来,与李献道:“此次本能一举拿下岳州的,他偏偏下令撤军!要我说,大将军就不该事事全让他做主!”

    余下几名部将未语,他们并不赞成这些说法,在他们看来,肖旻的战术步步为营,只是需要耐下性子执行,此番第二次攻城,虽未能拿回岳州,却给卞军造成了不小的打击。

    再者,这些人此刻叫得欢,但在肖将军率援军赶来之前……也没见他们拿下岳州啊?反倒只能被卞军压着打,死死抱守着荆州城。

    有些大话,听听就算了。

    但这玩意儿也不能多听,听多了对脑子不好。

    那几名显然更信服肖旻的部将告退而去。

    待他们离开,余下几人便一阵冷嘲热讽。

    “无妨,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。”李献并不恼,悠然地端起面前茶盏,道:“总归岳州城,已是囊中之物了……”

    此次攻打岳州,他已将种子埋下,接下来,只需静待收获之日即可。

    肖旻在此次对战中伤了手臂,回到帐中,让军医换药之时,那几名从李献处离开的部将寻了过来,询问肖旻伤势情况。

    “不妨事。”肖旻让他们不必担心,穿好外袍后,和他们几人又复盘起此次战况。

    肖旻第一次攻打岳州时,用了五万兵力,这次则增加到了八万,并调整了战术。

    对战中,大军数次险些破开岳州城门。

    但卞军并未再一味死守城门,提早调集了兵力,突然从侧面袭向。

    三万卞军,从侧方拦腰冲散了肖旻的大军阵型,打乱了肖旻的攻势。

    卞军冲入肖旻大军中,每一刀似都带着对朝廷的无限恨意,如凶残的野兽一般竭力撕咬。

    但肖旻很快察觉到他们的弱点,卞军虽凶猛,但缺少秩序。

    肖旻迅速调整阵型,指挥大局,亲自斩杀了几名卞军首领,率大军冲杀而出,共斩杀卞军万人之众。

    但他没有选择继续攻城,而是下令撤退。

    彼时已入夜,在肖旻看来,大军已经战疲,贸然攻城,即便耗尽全力攻入岳州城内,城中却也有大量卞军等候,且他甚至尚未见卞春梁露面——

    以战疲的兵卒,去应对城内的卞春梁精锐,肖旻认为,这必将给己方兵士带来巨大伤亡,实在很不可取。

    再者,他疑心卞春梁或会在岳州城内设下埋伏。

    况且,城中仍有幸存的百姓在,一旦在城中开战,必会殃及百姓,卞春梁可以不顾百姓死活,但朝廷却不能不顾。

    基于种种利弊考量,肖旻选择了撤军休整。

    而下一战,他将以全部十二万兵力攻之,他有信心,届时必能顺利收回岳州城!

    肖旻和几名部将说起接下来的作战计划,几人闻之,也信心倍增。

    末了,肖旻突然想到什么,问了一句:“此次攻城时,韩国公部下曾指挥人手,以投石机投物入岳州城楼……诸位将军可知所投何物?”

    “我等也看到了,且不止投向城楼,似也抛入了城中。”有部将道:“似以麻袋装有湿草料,其内应有石灰,火药等助燃之物,点燃后抛之,生出阵阵浓烟——”

    这种玩意儿没有明火,很难立时扑灭,若用水去浇,反而会滚出更大烟雾。

    另一名部将笑道:“素日里可见,韩国公对淮南道常节使不大看得上眼,但这一招,倒像是学到了常节使那‘蚩尤神烟’的精髓。”

    又有人道:“且商议战策时,倒也未听他提起。”

    肖旻不置可否,若果真只是效仿以烟幕作战,倒是无可厚非。

    天色渐暗,一名副将来到李献帐内,抱拳行礼:“大将军,此战负责搬运及操控抛石机的士兵,均已召集完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