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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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哭着吵着要搬走,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,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? 有一天早晨,钟且惠端着水杯,站在水槽前刷牙。 她闭着眼,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,否则又要犯恶心。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,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,说真好看,在哪儿买的? 钟且惠刷着牙,随口回答:“巴黎。我爸爸带回来的。” 她说话时没看人,又这么不以为然的口气,旁边的女孩听了,很看不惯。 领头的用力搡了她一下,“你拽什么啊你!你爸爸再有钱,还不是进去了。落难的小姐,过得还不如我呢,真是的。” 钟且惠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,蹭破了手掌,粉色陶瓷杯碎成一片片的,牙刷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横着。 她眼里噙了一包泪,抽抽噎噎,“你们乱说!我爸爸才没有进去!” 董玉书听见动静出来,厉声把那帮孩子吓跑。 她扶起女儿,替且惠擦了擦眼泪,“一点小事哭什么哭?快去换衣服。” 家里已经倒了,今后风风雨雨的还多着呢,女儿要总是这么个娇柔性子,那怎么行呢? 上学路上,钟且惠背着书包,眼中泪痕未干。她抬起头问妈妈:“爸爸还会回来吗?” 董玉书笃定且沉着的口吻,“爸爸会回来的,你好好学习,别管这些事情。” 她弯下腰,扶着女儿的肩膀说:“你不是跟爸爸说,长大要读牛津的吗?想考上就专心一点。” 面对妈妈的劝告,钟且惠心有旁骛地点头。 但那天她没去教室上课,董玉书一走,她就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跑。 且惠凭印象去坐4路公交。 从前坐在车上,她总看见这趟车路过,但从没真正上来。 第一次学着坐公交,还是她们搬家以后的事。 她走到从前的家门口,那两扇厚重的暗色铜门上,已经贴上了两道白封条。 且惠哭着喊着拍了很久门,但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爸爸,从里面走出来把她抱着举到肩头。 晨风微凉,一整个上午,她都坐在台阶上小声抽泣,眼泪打湿了蓝色校服裙子。 再抬头,晴空万里。但且惠看着,却黑得仿佛要压下来,闷得人喘不上气。 // 冯幼圆勾起了不好的话,推着她的肩,把且惠摁在梳妆台前。 她语塞半日,才拿起一支腮红刷,“要不然,你化个妆吧。” 古董挂镜里,映出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。 水晶射灯照耀下,肩上的黑色长发亮如绸缎,闪动细碎的光泽。 那一年且惠刚满十九岁,白玉般的容貌,只是日子过得十分紧凑。 冯幼圆举着化妆刷,不知道该从何下手,已经够好看的了。 且惠笑着取下来,说:“就这么下去吧,今天你做东道,不好耽误的。” 她的皮相骨相皆上乘,不怎么需要雕琢,站在人群里便耀眼夺目。 party上的人,钟且惠几乎认识大半。 早在钟家风光的时候,钟清源疼女儿,也愿花大价钱给她铺路。 且惠读的是很出名的小学,家里底子不厚到一定程度,连关系都没处托。 她活跃在他们中间,因为长相乖巧、会说话,大家都很喜欢她。 只不过到后来,钟清源交代清楚问题,在京里再也待不下去,就带着妻女去了江城。 一走八年。到钟且惠上大学时,才重新回到这座古都,在政大学法律。 钟且惠才走下楼梯,庄新华已经拦住她,“怎么样钟小姐,赏脸跳个舞吗?” 小时候她就特地问过,说庄新华你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啊,好像上一辈的人哦。 男孩子吸着鼻涕说:“你还不知道老头儿吗?他年轻时干的那一份光荣伟大的事业,就非安我身上不可。” 雪白的手腕伸出,轻巧地搭在庄新华手心里。且惠明媚巧笑,“当然。” 一旁的杨雨濛见状,不顾这里人多眼杂,从鼻子里嗤出一声,“不要脸。” 沈棠因也扭头看过去,她端起香槟浅啜了口,“你在说谁?” “还有谁?”杨雨濛精心描过的眼尾一挑,满脸不屑,“钟且惠那个狐貍精。” 沈棠因柳眉微蹙,不高兴听这些市井话,“你做什么那么说人家?她又没惹你。” 讲真的,她不大喜欢和杨雨濛待在一起。 这姑娘被家里惯坏了,脑子和嘴都不大灵光。杨雨濛总是出其不意地,说一些她自认为很对,却叫身边人难以下台的话。 但两家长辈交好,沈棠因也不好违拗父母意愿,把和杨雨濛的关系搞僵。 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日子还长着呢。 杨雨濛就是不解气,“我真烦哪儿都能看见她!怎么就是认不清现实呢。” 沈棠因说:“认清什么现实?” “就是她不再属于这个地方的事实啊。”杨雨濛忿忿说。 宴客厅灯火通明,沈棠因不动声色地笑一下,“其实这个圈子,也不是那么的没有人情味。”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浅显,但杨雨濛呢,还是那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。 很明显没听进去。 // 那晚,沈宗良漏夜前来,并不为参加冯幼圆的宴会,是拜会冯则成。 这种小孩子家的虚奇热闹,还没有谁会不知趣到给他发请帖,也不敢为这点儿事就惊扰他。 佣人在前头带路,几人行至一处空翠竹馆旁,沈宗良停了下来。 两面大开的落地玻璃,一览无余地洞悉室内的歌舞升平。 生生灯火里,有一对过分打眼的年轻人,从大厅的这头跳到另一头。 他们跳的是步法婀娜的rumba。 那个穿酒红礼服的女孩子,腰如软缎,眉眼柔媚,从头到尾笑着看向庄新华。 再看庄新华那小子,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,眉飞色舞的浮滑样。 这个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?眼光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。 记得出国前,他身边围着的姑娘都妖里妖气,说话也颠三倒四,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。 佣人见他愣神许久,伸出手再说了一句,沈总您请。 沈宗良这才回神,淡漠地收住目光,转过头,没有再看。 湖边花木扶疏,翠柳在风中猗猗轻荡,绿荫四合。 沈宗良步行过了曲桥,走到茶案边。对匆忙起身的人,按了在学校的职务叫:“冯校长。” 冯则成同他握手,示意他坐,“来,先喝杯热茶,驱秋凉的。” 大红袍沸水高冲,馥郁的香气在一瞬间被激发,茶汤入口,喉韵悠远。 沈宗良尝后,放下杯子,淡道:“味道还不错。” 客套过了,冯则成跟他谈起当客座教授的事,也是受人之托。 知道这位公子哥儿架子大,才能学识也非一般人可比。 财大校长几次都没见上他的面,无奈之下,只得托了老同事来跟他说。 沈宗良面色淡雅,凝神听冯则风说明来意,也没有当场应下来。 他虽然出过几过几本杂书,发表过不少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,但传道受业非他志趣所在。 其实他这个人没有多少耐性,凡事又爱认真,当他的学生绝无好日子过的。 老实讲,沈宗良不愿去讨那帮小毛头的嫌,自己也受累。 这样两面不讨好的差使,何苦来事。 但冯则成描绘得千百样好。 他说:“你那几本书见地很深,观点也新颖,老宋看过后赞不绝口。他惜才爱才,总盼着你去讲几堂课,方方面面的,也点拨一下他的学生。” 沈宗良两指夹端杯茶,微垂着眼眸,不说话。 他的冷淡让冯则成一愣,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多了。 眼前人虽然年轻,但两年前已出任东远国际部总裁,一力承担起海外事务,成为东远在欧美市场的发言人,在西方政商界影响深远。就在去年,美国国会用他们的强盗逻辑,在缺乏实质证据的情况下,以东远集团破坏了国际贸易秩序为由,要求总部剥离对海外分公司的控制权。 那场全球直播的听证会使沈宗良名声大噪。 面对议员们长达数小时的围攻,他始终沉着冷静,条理清晰地应对,为东远扳回了漂亮的一局。 半年前,他即将回国并入主总部的消息一出,京中并无人感到意外。 这是早晚的事而已。 他生性精悍,又生在沈家这样的门庭,从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。 这通谈话没进行多久,沈宗良便起身告辞,说还有点事要处理。 冯则成没敢多留,他能抽出时间专程来一趟,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。 如果不是冯老夫人生前和他奶奶交好,只怕连这点面子也挣不到。 冯则成起身,再次恳请,“宗良,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。” 他点头,目光沉静,“过几日给您答复。” “我送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