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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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戢怒目圆瞪,擦了擦刀还入鞘,愤而落座,“当真倒霉,两军还未交战军营就出了倒戈的叛徒!” 郎灵寂静漠写着字,“他说的有道理,岑道风杀不得,起码现在不行。” 王戢额角青筋暴起,目似毒焰:“你也要为岑道风求情?” 郎灵寂道:“没为谁求情。” 岑道风是陛下新擢升的江州太守,即将与琅琊王氏一同打江州。若弃用此人,陛下那边难以交代不说,战场也会失去一员猛将,大大降低获胜的几率。 战场的规矩素来是贵族指挥,寒人出力。将岑道风剁成肉酱自然不难,难点在于王家正值用人之际,杀了岑道风,没人上阵杀敌。 王戢和王瑜堂堂主帅之躯,是不可能亲冒矢石和那些流民短兵相接的。 岑道风和他麾下的士兵悍勇善战,出身于卑陋寒门,贱命一条,最适合这些做刀尖舔血以命搏杀的事。 这是从最现实的利益考量。 “所以你的意思是放过岑道风?” 王戢沉声问。 郎灵寂道:“只是暂时。” 王戢微感失望,郎灵寂素来深沉缜密,关键时刻表现出比常人更可怕的冷静,给予人最正确的选择。 可这次不同,九妹差点被一箭穿心。 他知道诛杀岑道风不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,所谓最正确的选择大抵要牺牲掉九妹,隐忍吞掉这口窝囊气。 若真如此,他宁愿不要正确的选择,手刃仇雠给亲人报仇,九妹不能白白被刺。 “雪堂。” 王戢五味杂陈,以前不信,他现在彻彻底底看清楚了。 “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姮姮。你娶姮姮,只是因为我们两家的契约吧?” 人听到自己在意的人受伤害时会着急动气,方才他听到襄城动了胎气,便方寸大乱,心乱如麻,恨得一刀刀把岑道风和司马玖活剐了。 正常人的反应该是这样。 而郎灵寂任何时候都用绝对的清醒去判断事情的利弊,九妹遭到刺杀险些丧命,他竟急也没急一下,汗也没掉一颗,甚至平静地执笔写字,依旧稳坐钓鱼台的模样,完全像个冷血之人。 ……仿佛九妹真的是一颗棋子,一颗玉石制成的冰凉的死物。九妹在他眼中是一件预约权力的法器,除非恋物癖,谁会对手下棋子产生感情? 九妹并不是死物。 她是活生生的人。 “九妹真的很爱你,求你也停下来回头看看,她一直眼巴巴地等着你。” 九妹长得美,人又温柔善良,从前依恋郎灵寂到骨髓里。若非郎灵寂实在冷漠,她必然不会心灰意懒,转而去选择那个寒门文砚之。 据说九妹的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的,二人婚后长期分居,犹如陌路人。 有这样做人家丈夫的吗? 就拿王戢自己来说,每日必定陪伴襄城入睡,为襄城解钗环,卸妆容,朝中有事不能回来每每提前说清。 细想来,姮姮过得真苦。 “你能不能多疼疼她,多爱她一点?就算报答她的一片痴心,爱她……” 王戢说得面红脖子粗,拳头紧攥,犹如火烧,一口气将心里话泄出,恨不得按着这疏离的两人往一块凑。 郎灵寂略有几分冷淡不耐烦:“仲衍,军营里只谈军务不论其它。” 王戢一噎,据理力争,“你我既是军务上的同袍也是家人,此事涉及姮姮不得不拉出来说清楚。” 郎灵寂道:“那请恕我失陪。” 王戢堵得慌。 郎灵寂眼底掠过一抹轻讽,爱谁不爱的,没有逼迫的道理。他本来对王姮姬无感,前世不爱,今生也不会一夜之间突然逆情改性,追悔莫及。 他对王姮姬说实话跟许昭容一样,许昭容能被轻易弃如敝屣,因为许昭容是个没用的废物。王姮姬被捧在手心里,因为她可利用的价值极高。 他权衡一个人习惯于以价值为标准。 如果他真迷恋王姮姬,前世早和她日日黏在一块了,哪会长年累月分隔。 前世他一次也懒得碰她,今生她性情发生了改变才引起他的好奇,房中那事逐渐频繁起来。他们滋生的是暧昧,亦敌亦友,而非什么浮夸的爱情。 “我和她跟你和公主,并不一样,请不要理所当然地按照你们的模式揣测我们。” 王戢不能理解夫妻间亦敌亦友的感情,“可你们成婚那么久了,婚前有三四年的情谊,难道不会惺惺相惜吗?” 他和襄城公主成婚前也没感情,洞房花烛掀开盖头才见第一面,经过朝夕相处点点滴滴的积累而恩爱情浓。 郎灵寂冷笑了笑,在时代的洪流和历史中,人的主观性微乎其微。爱往往是种极度危险的不利条件,使理智和客观丧失,打破应有的秩序,从而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王戢可以,他不会。 他这辈子或许会对谁有好感,却绝不会爱上谁,更不存在日久生情的事。 “不会。” “……不要谈这些了。” 王戢质问:“你们最亲密的枕边人尚且不能做到同心同德,又怎么应对外界的风雨?” 他和襄城公主虽隶属于不同的阵营,分别出身于世家和皇室,彼此之间却没有秘密,任何心事都会直言吐露。 郎灵寂一点厌倦之意,“怎么不能应对?” 有权谋,有术数,有布局,怎么不能赢?溷浊世道中真情值几钱几两? 不懂王戢这种身居高位的武官还在意情情爱爱。 说白了他跟王姮姬是有床..笫关系的的合作伙伴,彼此被一纸契约束缚着,身子贴得极近,心又离得极远。 他和王姮姬的暧昧是冰凉的,建立在赤..裸裸的利益基础上,不是她和文砚之那种才子佳人的浪漫诗篇,什么骑马追风,愚蠢地做什么理想的白日梦。 所以即便他有几分喜欢王姮姬,在面对背叛时,依旧会毫不犹豫给她灌情蛊。 他和王姮姬的关系在没有得到对方同意下就贸然“爱”彼此,实在太冒昧了。 “呃……” 王戢一刹那有些头疼,明白了,郎灵寂就是这样的人,说再多也转移不了他的本性。 当初真不该逼姮姮嫁给郎灵寂,他们恰如黑与白完全互相排斥,根本是两个极端的人,做不得夫妻。 有性无爱,好可怕的关系。 “那你们和离吧。” 王戢破罐破摔,“又不是谁逼婚的,何必为难彼此呢。” 王家已经度过了家主更迭最艰难的过渡期,逐渐走向平稳。从前不合理的契约,两方或许应该改换一下。 郎灵寂却抬了眸子,慢慢浮着虚虚的冥色,明丽又冰冷。 “什么?” 王戢骤然感到一股寒意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莫名又谈到了最危险的话题。 郎灵寂素来目无下尘,唯一一次放下身段就是在姮姮退婚时,恳求自己劝姮姮不要退婚。 郎灵寂把和姮姮的婚事看得极重。短短和离二字,把关系拉回了最冰寒时刻。 但王戢作为姮姮的兄长,势在必行,如果现在不和离待将来姮姮有了孩子,拖家带口更麻烦。 “我也是为你们好,既然你们互无感情,早些分开不耽误各自的前程。之后男再娶女再嫁,圆满和美,何乐不为。” 郎灵寂冷哂了声,往后靠在了椅背上,双手交叉,那股为人臣谦抑的神态消失了,不避忌讳地谈条件,“好啊。” “不过仲衍你要想清楚。规则是婚姻取消,合作消失。届时与王家分道扬镳,我有权另投明主。” 当今势力分为世家和帝室两边,他离开了琅琊王氏后自然去帮皇室。若司马皇室是窝囊废,烂泥扶不上墙,他亦可另立新主,辅弼君王,反正路子多的是。 王戢严肃道:“雪堂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姮姮与你的婚事,碍你帮王氏何干。” 郎灵寂淡淡反问,“那仲衍什么意思,白白使唤人却不履行契约?买东西不给钱?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吧。” 他神智清醒,王戢这话明显是不平等,用道德绑架他,让他为王氏效忠尽力呕心沥血,最终还不把女儿嫁给他。 毕竟白纸黑字的契约绑定了他为王氏效忠的一生,反过来,他的条件却仅仅只有一个王姮姬。 “你在执著什么呢?” 王戢惑然道:“你执意要娶姮姮,却又不爱她,甚至是厌恶她。你们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,这桩婚事完全没有意义。” 郎灵寂道:“我信不过你们王氏,娶她就为图一道保险锁,行了吗。” 琅琊王氏,齐大非偶,那可太任性了,用罢了说把人踢开就踢开。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臣,比不得王姮姬众星拱月,地位非凡。 朝廷昏暗,他被唾弃了根本没地方说理,付出的时间和心力也完全沉没,最终他又蜕回那个偏居一隅的低微琅琊王。 “王氏不会过河拆桥的,礼贤下士,你为什么不肯相信?” 王戢深恼怒,“你非要拿姮姮的前途做赌注,绑着她不可吗?” 郎灵寂衣冠楚楚,无动于衷,坚凝的态度代表了他灵魂中悯性与情感的丧失。 王戢道:“我琅琊王氏什么给不了?” 郎灵寂道:“对不起我只要王姮姬。” 他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只信最实际的保障。他已经被王氏抛弃过一次了,这次无论是情蛊还是契约,他都会锱铢必较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。 在这场权数的零和博弈中,王姮姬才是中间维持平衡的那枚砝码。司马玖说得没错,他能有今日很大程度上是娶了一位好妻子,如借东风之力。 王戢内心争斗了许久,郎灵寂这边是说不动了,他的事业不能没有权臣襄助,不能被打断一条大腿,盲人摸象。 王戢最终还是屈于事实,长长吸了口气,道:“好吧……你们夫妻的事我管不了。” 郎灵寂目锋雪然,“那和离呢?” “姮姮已经嫁给你了,自不可能轻易和离的。” 王戢嘶哑低落,“她自己也没说要和离,刚才是我擅作主张。算了。” 郎灵寂阖了阖眼。 当初他出仕时本可以效忠帝室,之所以选择世家,是因为他觉得天下大势不可逆,司马氏皇族注定要像太阳西沉一样坠落的,这时代是属于世家的时代。